击败挫折的扫黑队长

——记浙江省余姚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兼扫黑除恶大队大队长房敏杰

在浙江余姚的一场大雨后,阳光从未散尽的云层里探出了头。此时,一个矫健的身影走出公安局的办公大楼,他鼻梁上的眼镜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变为深色。变色镜后面,是一双需要特殊保护的眼睛。

从外观上,其实一点也看不出这双眼睛已达到七级伤残。这是余姚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兼扫黑除恶大队大队长房敏杰的眼睛,它曾在案发现场看遍尸体的每一处伤痕,在迷雾中锁定狡猾又嘴硬的犯罪嫌疑人,在案台前不分昼夜地查阅过一米多高的案件卷宗。

然而,一场眼疾按下了房敏杰从警生涯的暂停键,从雷厉风行的扫黑骨干到几近失明的患者,房敏杰花了很久来适应这场变故。劫后余生,重回公安队伍的房敏杰凭借过硬的实力,再度成为单位里的“红人”。在记者采访的间隙,不断有同事来电或敲门,请教房敏杰办案问题。房敏杰看起来精气神十足。近期,他收到了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证书。他告诉记者,作为警察,他已经拿到了足够高的荣誉,留在扫黑岗位,他很确定,是出于热爱,也是出于信念。

与黑恶势力斗智斗勇

房敏杰第一次接触黑恶势力犯罪侦查工作是在2008年,余姚市公安局成立刑侦大队有组织犯罪侦查中队,这也是后来余姚公安扫黑除恶大队的前身。房敏杰是中队成立之初的成员之一。那时公安机关实名系统刚刚起步,尚不完善,为了了解当地基本情况,房敏杰试着找了条“捷径”——让余姚市人民医院急诊室的医生一发现刀伤患者,就立即通知他。

电话铃声通常在半夜将房敏杰叫起。每次接到电话后,他套上便服麻溜地赶到医院与患者攀谈,听后者气呼呼地将情况和盘托出。一年下来,房敏杰就掌握了当地社会上有哪几号人物,江湖绰号叫什么,以及他们的关系网、电话和营生。发生案件时,他能第一时间将嫌疑人对号入座。

那段时期,房敏杰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工作要迁就社会人员的作息,抓捕行动还常常安排在凌晨,正好是嫌疑人吃完夜宵回家进入梦乡的时间。当时的治安形势严峻,为了提防嫌疑人手中的枪支,房敏杰和同事行动前常常要穿上防弹背心。最惊险的一次,他们将睡梦中的嫌疑人制服,搜查时发现,枕头底下还藏着一把上了膛的枪。

2021年,房敏杰迎来了高光时刻。在他的带领下,余姚公安扫黑大队侦破了全省首个以“恶势力犯罪集团”判决的恶意举报团伙。主犯胡天(化名)落网后,房敏杰办公室的电话响个不停,都是附近村民的来电:“你们公安机关居然抓住他了!”言语间是难以置信的喜悦。

胡天是房敏杰从警生涯中最难缠的对手,他自诩“维权达人”,以举报勒索为生,一旦被他盯上,受害者就会被各种理由恶意举报,直到出钱摆平为止。“他什么都能告。”余姚公安扫黑除恶大队教导员吴灵芝说,胡天精通法律,还擅长钻空子,“他要告这家单位,(后者)每天工作也不用做了,就对付他了。”

胡天以举报之名行敲诈之实,便宜占尽。在警方后来查获的一段监控视频里,他以“三无产品”为由勒索一名卖笋干的老农,逼得老人跪地连连求饶。除了这段视频,警方还从胡天家中发现了排列得整齐有序的各种举报材料,被举报者从小商贩到企业负责人,还有不少公职人员。就连警察也被胡天跟踪过,拍下外出执勤的照片,发到网上称民警在KTV消费。诸如此类,胡搅蛮缠,不胜其烦。据不完全统计,胡天团伙自2013年以来在各地各举报平台共发帖举报约4000条,被举报人遍布宁波全市以及台州、江苏泰州等地。

房敏杰接手该案前,公安机关曾两度启动对胡天的调查,但都不了了之。胡天在网上公然叫嚣,只要自己不开口,就算有千万个证人也无济于事。即便在审讯室里,他也依然有恃无恐:“我是为了净化社会环境才举报的,别人拿钱收买我,凭什么抓我?”

胡天的底气源于当时对恶意举报行为难以定性,由于没有判例,将他抓获后,如何定罪判罚都是难题。很多人生怕扳不倒胡天反遭报复,选择对案件保持沉默,或一再回避。这让房敏杰一度犯了难,如果不能将胡天绳之以法、严惩不贷,等待房敏杰和同事的将是无休止的恶意举报。

工作十余年,房敏杰听多了嫌疑人的威胁恐吓,特别是人身威胁。经验告诉他,这往往是嫌疑人最后的挣扎,黔驴技穷罢了。但胡天不一样,房敏杰严阵以待,着手办案前,他特地留心家人的情况,确定没有问题才放下心来。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余姚公安扫黑大队在胡天拒不认罪的情况下查证该团伙犯下的罪行。2021年5月,胡天团伙成功以“恶势力犯罪集团”的罪名移送起诉,胡天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六个月,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经此一案,余姚公安扫黑大队名声大振。吴灵芝说,那时他们出去开会,走到哪里都是表扬夸奖。同年,房敏杰被公安部列入扫黑除恶专家库。

真正的英雄主义

为了尽快办结胡天恶意举报案,房敏杰一再推迟原本定好的眼睛检查。直到有一天,工作中的房敏杰突然感到左眼视野上方黑了一片。

由于天生眼轴过长,他比常人面临更高的眼疾风险。早在2009年,他的右眼就因长年高强度工作被确诊为“脉络新生血管膜黄斑出血”,术后视力只有0.3。而现在,医生告诉他,他的左眼视网膜脱落,不排除失明的可能。随后的第一次左眼手术也失败了。

这一年,房敏杰40岁,人生进入下半场,风云骤变。

房敏杰曾经有很多爱好,书法、游泳、马拉松,样样不落。丰富的业余生活之外,他很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标。大学毕业之初,他放弃接手家中的生意,拒绝重点中学递来的橄榄枝,坚定地成为一名警察。

房敏杰为走过的每个岗位付出心血与汗水,挣得了履历中的很多个“第一”:他在预审办案中队时破获浙江第一起因组织卖淫罪判处死刑的案件,在担任办公室副主任时斩获历年最佳信访工作成绩单,并办结余姚公安首例终结信访案件。三年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在他的带领下,余姚警方累计摧毁涉黑涉恶团伙100余个,各类战果位居宁波市前列。

但眼下,所有热烈鲜活的往日生活和雄心壮志都与左眼的景象一同陷入黑暗,他连能否穿回警服都无法确定。心绪不宁的房敏杰在医院等候区听到语音叫号:“房敏杰请到三号就诊台。”他站起来,左眼一片漆黑,右眼一团模糊。“我连三号就诊台的位置都看不到!”一向冷静果敢的扫黑大队长崩溃地发现,自己还不如身旁的老人行动自如。

房敏杰不敢再接同事的电话。那些出于好心的慰问会成为扎心的提醒,戳中自己糟糕的眼疾事实。只有吴灵芝因为工作事宜,通过房敏杰的家人联系上一次。聊起病情,房敏杰懊恼而沮丧:“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急得吴灵芝拿话激他:“生个病就被打倒了,算什么强者?”

第二次手术前,房敏杰回到单位接受媒体集中采访。吴灵芝见到久违的老同事,她注意到对方脸色蜡黄,状态很差。趁着午休时间,吴灵芝带他来到单位附近的盲人推拿店。房敏杰惊讶地看到,按摩师傅熟练地点起一根烟,又掏出手机,用触摸朗读功能点起外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师傅告诉他,自己能靠记忆摸到房间里的摆设,能通过拂面的微风辨别方向,还能自己走过附近的四岔路口。

房敏杰感到几分宽慰,原来失明也不过如此。他安慰自己,别人这样的日子都能过,“我没有到这个地步,还在治疗阶段,说不定之后能有奇迹出现。”

经过第三次手术,房敏杰的左眼视力恢复到0.07,而这也只能达到看清手指的程度,好在日常起居已无碍。对他来说,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在节目中听到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房敏杰想,生活的真相原来是“成功只是一时的,失败却是主旋律”。他开始试着接受现实。

余姚市低塘派出所所长陈钧比很多同事更早见到恢复后的房敏杰。2022年2月,他请仍在休息中的房敏杰来所里喝茶聊天,为的是一起搞不定的案子。案子涉及一法拍厂房,经法院拍卖后,当地村霸却煽动村民阻止新厂主施工。由于涉事村民没有过激行为,只是站在门口阻拦施工车辆进入,派出所民警一筹莫展。

房敏杰告诉陈钧,尽管村民没有动粗,但这种行为已经构成“软暴力”,可以根据《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检察院 公安部 司法部关于办理实施“软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进行处置。指明办案方向后,房敏杰又给民警做的笔录把了把关。问题解决了,陈钧高兴地送他回家。

这件事让房敏杰再次看到了生活的意义。几天后,在向单位汇报康复情况时,他提出回到扫黑岗位,并且直言不愿做摆设,他想办案,奉献自己的工作经验和法律知识,继续发光发热。

2022年4月,房敏杰正式归队。此时,扫黑除恶斗争已进入常态化,经过三年专项斗争,打打杀杀的显性犯罪已不多见,而互联网却成为有组织犯罪的新阵地。在房敏杰的统筹下,2023年,余姚公安在全省范围内率先侦破网络“软暴力”催收案件,提供了涉网黑恶侦办的余姚经验。“因为是全省首例,当时我们没有经验可借鉴,不知道如何下手。是房敏杰大队长先分析吃透案情,一次次和检察院对接,为我们确定办案方向。”余姚公安扫黑除恶大队民警李哲科说。

房敏杰重新掌握了工作节奏,他习惯了使用放大镜,习惯了带有黑点和略微扭曲的视野,也渐渐忘记了清晰的世界是什么样,但法律依旧了然于胸,他对案件的突破始终保持着敏锐的直觉。

2022年,房敏杰回到母校浙江师范大学演讲道:“挫折和现实或许没法改变,但我们可以勇敢地直面它、击败它。”彼时,他已经走出40岁时的至暗时刻,成为自己人生中的英雄。(□本社记者 陈和秋)